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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7章 簾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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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河堤防一路檢閱下來,花了十幾天,到高郵時,轉道長江,棄小舟而登大船,船隊數量漸增,浩浩蕩蕩,方圓數裏民船不能接近。

四月天,靠近江南地區,蒼山如黛,一江碧水之中大小船只左右前後參池,中有一艘,有些與眾不同,它的長度大小,已達尋常船只的兩倍,像樓房似的,築有兩層,樓上那層,從船尾到中段,一半是勾欄圍起的展望平臺,一半是女主人的閨房。

閨房到平臺,八扇雕花木門展開,房內外以垂地水晶簾相隔,兩岸春色如是,隔簾相看總不勝意。洛英掀動水晶簾,在挑花線的織錦即刻放下手上活計,婉言道:“姑娘想是悶了?且稍等片刻,待奴婢們為姑娘戴上幕離後,再出去不遲!”

語罷,轉身便命人送上煙羅幕離。

總少不了層隔斷,不是簾子就是紗,都因為她是皇帝的女人,除了太監內侍,其他人是不得窺視一眼的,這是皇帝的尊嚴,但洛英覺著,仿佛她見不得人似的。

“罷了!”她放下簾子。

織錦手上已經拿起幕離,只得放下,見洛英有些悶悶地,便與認秋一起搬把圈椅至簾旁,鋪上軟墊,請洛英就座,說:“姑娘靠著簾邊坐,瞧外面美景更真些,還偶有清風,豈不也好!”

伶俐的認秋從旁遞上一把單枝玉蘭花緙絲紈扇,打趣道:“若沒有風,姑娘拿把扇子,有一扇沒一扇的,也權當是清風徐來了!”

二婢都想方設法地取悅她,洛英不好駁她們的情面,和氣地笑,接過扇子,坐在圈椅上,隔簾往外看了看,道:“果也是一樣的!”

船一壁前行,青山村陌一壁後退,周遭的衛星船只星羅棋布,遠處偶有零星民船,隔的極遠,看過去跟小木盒子似的。

洛英執扇閑坐看了半晌,寡然無趣,見織錦認秋一左一右,一個在打絡子,一個在挽絲線,尋思著也得找點事做做,想起昨日一直在繡的香囊,便要起身去拿。

二侍女見狀,忙站起來,隨著她,問:“姑娘要些什麽,吩咐奴婢便是!”

迄今為止,她還是覺得使喚人是一件不應該的事。但似乎只有使喚她們才能實現她們的價值,她中途止步,說:“我想繼續昨天繡的香囊,你幫我找出來,好嗎?”

哪有不好的道理?不一會兒工夫,兩人把繡架絲羅針織一應設在水晶簾之側,洛英坐定,織錦遞上絲線,認秋把繡了一半的繡品撐起,那是一塊小小的黑色蜀錦,正中已繡了半朵牡丹,看得出來刺繡人心思細膩,但見花瓣從底到頂,深綠至白顏色依次漸變,那牡丹雖只有半朵,已襯得這塊蜀錦十分雅致。

“姑娘真是聰慧無雙!”織錦在旁看著,由衷地讚嘆,道:“不過學了幾天,技法已然如此了得,令奴婢們實在望塵莫及!”

“是啊!是啊!”認秋擊節:“這牡丹還沒完工,就跟真的似的。要是繡完了,還不得引人伸手去摘。”

這些人是專說好話的,洛英微笑置之。不過,也許真是好,她拿起來擱遠了一陣端詳,自己也挺滿意,於是笑道:“多虧你們兩位名師指點的好!”

主仆三人嬉笑一陣,都坐下來做針線,聊著聊著,聊到此番的行程,洛英問:“他從陸路走,現在到了哪裏了?什麽時候上船呢?”

世上沒幾個人敢在背後稱皇帝為“他”的,織錦不敢接著這樣的口氣,停下針線畢恭畢敬地說:“方才靠埠的時候,萬歲爺就登船了。大概有什麽事情商議,幾位大人也都上了船,現在都在樓下呢!”

靠埠的時候,她只當是供應補給,沒想到已經上了船,倒是悄無聲息地。既然來了,也不來看她,洛英淡淡“哦”一聲,有點失望,從暢春園出發十多日,一多半都是分開的,總為他有許多事務要忙,這一次,分別已有三天,他那天走的很早,她還沒有醒過來。

以前也是這樣的吧?他說走就走了,有時說個歸期,歸期也未必準,有的時候,不辭而別,甚而杳無音訊。

她呢,除了等,還是等!

洛英忽然煩躁起來,連風兒吹動水晶簾子的聲響都聽著不悅耳。放下繡活,站起來在室內走動,也只能在室內走走,到平臺上去都要帶個大罩子,她當然知道,織錦和認秋正機警地瞅盯著,以便在她有越距行為之前及時制止。

這種感覺又回來了,她仿佛是他圈養在籠子裏的鳥,有空時逗弄逗弄,用於怡情,沒空時,就用把鎖鎖起來,還派了人日夜看著,一是餵養,二是監視。

這種說法,最令他反感,上次提起,他就動了怒。

“姑娘累了,先用些茶吧!”織錦呈上一盞茶,上等汝窯茶盞瑩潤如玉。

累什麽?早起到現在,她在這彈丸之地走了不超過五百步的路,拿起針線,刺了不到十針,身體上何累之有?但精神上空虛無聊,最讓人害怕,她是有愁緒的人,一旦陷下去,心意惶惶,好久才能平覆過來。

面對著婢女們小心翼翼的殷勤,洛英無言以對。她想獨自待會兒,思來想去,躺在床上放下帳子才是清凈地,於是說:“我是有些累了。茶擱著吧,我去床上歇一會。”

人未到床邊,認秋早已搶先鋪好被子。她在床沿坐下,侍女們等著示下好服侍她就寢,她卻無所事事地幹坐著發怔,此時樓階聲動,侍女們趕緊迎出去,皇帝已經到了樓口。

洛英還是楞坐著,瞅著徐徐走來的康熙,好像什麽都沒看到似的,直到他快走到眼跟前,突然迅速脫下繡鞋,吱溜一下鉆進了被窩,面向床裏躺下,吩咐道:“把帳簾放下來!”

皇帝對侍女們揮了揮手,示意她們出去。自己脫了鞋履,上床後把天藍色的綢帳放下,然後挨著洛英並排躺下來。

“好幾天不見,一見面就上床。好極了!”他說。

她閉眼假寐,一字不吭。

他也不惱,說:“這麽暖的氣候,你還蓋這麽些,不熱嗎?”

說著,便去掀她身上的被子,她不自量力地拉緊被角,都被他扯了去。

洛英躺平了,叉手交握胸前,蹙眉嘟唇道:“做什麽?”

他報之於一張神采飛揚的笑臉,她滿腹的哀怨煩躁,只剩下面上維護的薄薄的一層。

喜怒哀樂,各有美態,幾日分別,回來面對這樣一個妙人是多麽地令人心曠神怡!世間凡事仿佛都在平面上進行著,唯獨她,突兀地跳出來,活色生香。他凝視著她,含笑道:“你覺得我想做什麽?”

連臉上薄薄的一層都撐不住了,剛才明明厭煩無聊來著,怎麽這會兒,心裏的快活像是要溢出來一樣呢?她決定管管自己,嚴辭道:“你休…”

他吻下來,她“唔唔”了幾秒鐘,便被封實了,說不出話來。

一有間隙,她繼續:“休…”

“休停!沒有問題!”他接口道,心裏眼裏全是蜜意。

她用手指捺住他持續往下的唇,想要說些什麽,但“撲哧”一笑先破了功,最後軟綿綿地責備:“你倒還記得有我這個人!”

“那天走的時候,你還在睡,你難得睡得沈,我就沒讓人喚醒你。”他是做什麽事都不需要解釋的,但對於她,他覺得很需要。

這才發現,不知何時起,竟然可以睡得沈到身旁的人起了身,都不覺得。多年來,她是習慣淺睡的,半夜下了雨,淅瀝瀝地全聽進耳朵裏。

“那你也得讓我知道一下你什麽時候回來,讓她們帶句話給我,總不至於讓我枯等著。”

“走的時候,我也不知具體時日。有些事情,並不像預料的那樣!”這一路上觀察到防務民情,遠比坐在京城聽到的棘手,他的沈重臉上看不出來,和煦春風般轉換話題:“怎麽?就這麽想我?”

她是不加掩飾地,偎緊了他一些,點了好幾個頭。

坦率地,簡單的,一種不需揣度的輕松,激活了他全身的暖意,康熙發自肺腑地笑,道:“我也想你,已經以最快的方式來跟你會合。上了船,人雖不上來,心卻早已飛上來了,趁著他們在擬條陳的功夫,忙不疊地來看你。沒想到,你忒隆重,以這樣高規格接待,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。”

一別之後,各自懸念,總算不負她相思之意,她滿意地笑,但想深了,從他的話裏,她又辯出味來,白日朗朗躺在床上,肯定有違他的聖名,且他不過是忙裏抽空來看她。她起了床,抱歉地說:“我太任性了,是不是很麻煩?”

他也起身,雙腳垂地,趿上鞋履,人卻懶洋洋地不想動,仍坐在床沿上,笑道:“是麻煩!”

洛英正對著床邊的梳妝鏡理鬢,聞言回頭佯嗔。

這一回頭卻看到了他不經意的笑,神情有些疲憊,畢竟風塵仆仆,眼角的細紋都顯現出來了,她頭發理了一半,也忘記了,心中又憐又愧,憐他辛勞,愧自己不夠體貼。走到他面前,想勸慰他多休息,但又知道他不願意聽這些,正在琢磨著,他拾起她的雙手,像是自言自語一樣:“有了麻煩,就有牽絆,以往只當累贅,現在才知道,不,早在西北的時候就知道了,心中有牽絆,才品嘗到了幸福的滋味。”

洛英的空虛無聊悲哀愁苦之癥,通過這番話,在這一時刻,得到了痊愈。此時的她,心潮湧動,有十分的情,便是十分都要賦予他。她語拙,許多言辭堵在胸口就是說不出來,只目光如水地看著他,許久才找到話由,柔聲道:“你且坐著歇會兒,我去喚人上點安神茶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當時在博物館看乾隆南巡圖,衛星船只中一艘雙層船,勾闌圍遍,寫在這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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